一个人与几朝皇帝
一千年前,林和靖将家安在了荒凉寂寞的孤山。从此之后,孤山便不再孤寂。
漫漫历史长河中,有独自慕名来赏梅花的,有结伴来逗弄洁白优雅的丹顶鹤的,有大惊小怪探视梅花鹿的,有怀着虔诚膜拜的心理来艺坛论剑的,也有前后簇拥着来附庸风雅的。一队队,一群群,三三两两,络绎不绝。在历史的杂沓的脚步声中,有那么一批特别的过客,那便是真命天子的皇帝们。
孤山来过多少皇帝,史书没有记载。但有浓墨重彩一笔的,也是来得最早的一个,是宋真宗。南宋的张岱《西湖梦寻》写道:“林逋隐居孤山,宋真宗征之不就,赐号和靖处士。”靖,静也。和靖,和而静也。“处士”,善于自处、不求闻达于当时的清高代号也。真宗皇帝赐号,这与其说是对林和靖的高度肯定和美好祝愿,毋宁说是宵衣旰食、无人生自由的皇帝自己也羡慕这种悠游自在的神仙生活。
宋真宗走了,宋仁宗来了,但他是在林和靖辞世时来的,仁宗赐林和靖谥号“和靖先生”,并且还让当地政府帮助料理后事。
一百多年后宋高宗来了。他来是既搞建设又搞拆迁的:建四圣延祥观,拆迁所有古刹寺院及一些名士平民的墓。但是,他特许林和靖的墓保留在原地。
好有福气,林和靖!一人独占一座山,一座山只容他一人安睡。这不是天子的待遇么?林和靖得以永远长眠在西湖之滨,孤山之上,无人打扰,应该很符合他清高孤傲的个性。
我总觉得,冥冥之中孤山似乎就是属于林和靖的,孤山的存在似乎离不开林和靖的存在。
元朝人盗过他的墓,“唯端砚一、玉簪一。”(张岱《西湖梦寻》)没想到生前的两袖清风却让他死后免于长久被翻尸倒骨的折腾,也使他的墓地没有因此湮没在无情岁月中。
历史风风火火走过了元朝,一波三折穿过明朝,来到了恢宏壮阔的清朝。
清朝皇帝干脆把行宫建在了孤山脚下,原址就是现在的中山公园。不信,你去看看,整个园林依然大体保持旧日行宫的格局。
中国的皇帝都是精英教育体制下的产物。清朝的皇帝个个都会舞文弄墨,文学修养极深。他们对沉睡在行宫旁的“斩斩有声若高峰瀑泉”的林和靖如何地激赏不已,史书没有详细记载。但我们不难想象,日理万机的皇帝们下榻行宫后迫不及待地登山,他们在山顶看西湖烟雨,他们在林和靖墓边来来回回转悠。林和靖仙人般的生活一定使雄才大略的康熙羡慕不已,不然,他怎么会大笔一挥,为“放鹤亭”留下《舞鹤赋》墨宝?现在你去放鹤亭看看,康熙御笔还飘着幽幽的墨韵呐。
再过一百多年,康熙的曾孙、清嘉庆皇帝在位时,在林和靖早年的故居办了“梅青书院”,让八旗子弟在这里读书。光绪皇帝在位又对书院予以维修,还规定每个入学者必须栽一株梅树,以延续林和靖精神。因梅树成林,这里被命名“梅院探春”,成为旗营的一景。
几世几代皇帝们都推崇一个不听话的、坚决不与政府合作的穷文人,个中缘由究竟是什么?我曾百思不得其解。后来读袁宏道《孤山小记》。他这样自我解嘲:“孤山处士,妻梅子鹤,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。我辈只为有了妻子,便惹许多闲事,撇之不得,傍之可厌,如衣败絮行荆棘中,步步牵挂。”读之令人捧腹,但捧腹之余反观自身,不禁哑然。佛家说人生有八苦:生老病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五阴炽盛。一言以蔽之,人生如苦海。而这些不都是七情六欲惹的祸么?
比照林和靖行云野鹤般的大自在、率性而活的大觉悟、淡泊宁静的大逍遥,高处不胜寒的皇帝,是不是也暗生感叹,甚至自惭形秽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