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一去外婆家是我们家每年的惯例,对于我来说,这更象是一年一度的“例行公事”。这个海宁和杭州交界的小镇上,没有电脑、没有无线、没有闲书、没有玩伴,这里没有我所必需的一切娱乐活动。不情愿、不习惯、不适应成为了我在这里最真实的生活状态,尽管它曾是我童年经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5岁以前的记忆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碎片,需要大人们的添加才能勉强组织起较为连贯的片段。记忆中的小镇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街,人们沿街而居。清晨在小贩的叫卖声和街坊的谈笑声中醒来;晚上在外婆不连续版的《神雕侠侣》的故事中入睡;白天不是和同龄的小伙伴们在巷子里窜进窜出,就是坐在小板凳上边晒太阳边帮外婆理毛线。这样的日子如流水一般,过得平滑而温润。那时我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是外公和外婆,爸爸妈妈只是逢年过节才会出现的陌生的“叔叔阿姨”,每次相聚时好不容易熟络起来就又要马不停蹄地说再见。这里的很多孩子都跟我一样,都认为自己是外婆生的,那时的我们一定都天真地以为这里会是我们生活的全部。
到了要上幼儿园的年龄,外婆为我准备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带我回到了自己的家。据说我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整晚扰得邻居都没法入睡,第二天趁着妈妈外出上班,外婆留了纸条偷偷地带我回了小镇。后来我问过外婆,为什么当初会答应我再回小镇待一年的要求,外婆说:“你是在这里长大的,这里有人陪你玩,饿了在哪家都能蹭上口饭,走丢了也有人能把你送回来,就这么把你丢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里,我也放心不下。”
一年后,我在爸妈“一切免谈”的强硬态度下被迫离开了小镇,开始了我崭新的生活。虽然我已经记不清了,但是我能肯定起初我一定是有千万分的不适应,但那时我毕竟还只是一个5岁的孩子,都说小孩子有着惊人的适应力,所以我相信那个过渡期也一定不会很长。随着我的慢慢长大,我开始积累起了新生活的记忆:新的家庭成员,新的小伙伴以及新的生活习惯,“小镇记忆”在脑海中逐渐褪色,就连当初那一句笃定的“我是外婆生的”也慢慢地被看成了是自己曾经的童言无忌而被一笑置之。我越来越偏离曾经的“小镇模式”,显性的是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,能待的时间越来越短;隐性的是外公外婆在我脑海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,我开始对原本的生活感到不适应起来。
小镇的那条长街还是和当初一样热闹,或者是比当年还要热闹。可是这条街上再也不见了当年那些时而依偎在外婆怀里听故事、时而聚在一起嬉笑打闹的孩子,围坐在街边晒太阳的变成了当年为我们忙前忙后的老人们。他们的背似乎更弯了,他们的耳朵开始背了,他们的动作变得迟缓了,他们越来越唠叨了,他们的话题总是“我家的孩子哪天就要回来了”。
我如同十几年前一样和外婆坐在家门前晒太阳,不同的是我没有像十几年前那样围着她说长道短,我们无言地坐着,谁也没有尝试去打破沉默。或许这么多年过去了,外婆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,我总是这样认为着。这时,有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太太从门前经过,外婆迎了上去:“你看,我外孙女回来了!”外婆的脸上写满了激动、兴奋,还有一丝丝难以掩饰的小得意。“就是以前和我们家艳艳一起玩儿的小姑娘吧,我们家艳艳应该也有这么高了!”老太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以后随即又黯淡了下去,她和外婆寒暄了几句之后转身离开了。过了一会儿,老太太兴冲冲地又赶了过来,塞给我一小袋芝麻糖说:“你和艳艳小时候最喜欢吃芝麻糖了,可是那时候怕你们蛀牙都不让你们多吃。”外婆笑着说老太太赶不上潮流:“现在她们早不吃芝麻糖了,她们都喜欢吃巧克力。”“哦,不喜欢吃芝麻糖了。唉,喜欢吃巧克力。”老太太自言自语着离开了,她佝偻而单薄的背影在阳光下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动容。
“听说艳艳去外地工作了,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看过她了。你还记得艳艳吗?”外婆对我说道。“是吗?已经没有印象了”,我回答说。“老阿太的记性越来越不好,对艳艳却是记得特别清楚,每年过年都要去买好几斤的芝麻糖,说是怕艳艳回来吃不上该不开心了”,外婆叹了口气接着说:“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她的宝贝外孙女回来过,她还是每年买每年买。”我攥着手里的芝麻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,我已经很久都没再吃过芝麻糖了,不知道艳艳还喜不喜欢这个味道。
客厅日历上的时间仍然停留在2010年,外婆说自从外公走后她一个人总也记不得要买新的日历,时间一久也就再也想不到要在每年的元旦更换日历了。4年前的日历已经开始泛黄、褪色了,外公在每个周末旁标上的“大”和“小”却依然清晰。我和表哥在同一个学校念书,于是外公会根据我们的开学时间计算出我们的大小礼拜,而每个大礼拜则是我们可能会回去的日子。一页页地翻看日历,我能够想象地出外公戴着老花镜颤颤地在日历上做上标记,在每个大礼拜的星期五弯着腰在门口探望的样子,哪怕他能盼到我们的机会少之又少。
拆开包装纸,咬一口芝麻糖,好像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了。记忆中的芝麻糖能一直甜到心里去,而现在,人们越来越注意饮食的健康,或许正是如此,现在的芝麻糖也开始逐渐向“低糖”甚至是“无糖”转化。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我也不清楚,因为我已经太久都没有尝过芝麻糖了。
要离开的时候外婆在车外挥手对我说让我记得在学校里吃得好一点,从我读大学离开家开始,外婆把每次对我的叮嘱从“好好读书”换成了“吃好一点”,而“有空回来”这句话我也已经记不清是有多少个年头没有再听见了,因为外婆知道我早已不适应这里。
或许我不适应小镇的理由有千个万个,但是只要在这里有一个等我的人,哪怕这千万个的理由再有理有据,我也该不顾一切地走上这条回家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