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1949年秋考入杭州高级中学。杭高是江南名校，鲁迅、李叔同、朱自清、叶圣陶等—大批名师都曾在此教学，郁达夫、徐志摩、丰子恺、都是从这里毕业的学子。我在杭高就学3年，得到多位老师的教诲，我今年已是耄耋之年，但师恩在心难忘。
宋清如老师是我高—的语文老师，她也是我们的班主任。我们听说，清如师和她的丈夫朱生豪先生都是30年代之江大学的学生，那时他们相识相爱，郎才女貌，传为佳话。朱先生1936年开始翻译莎士比亚戏剧。1942年他们结婚，清如师协助朱先生工作。但在战乱中译稿几次被毁，几次重译。
朱先生在极端困难的生活条件下，坚持翻译，先后译出莎剧31种，是国内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较早和最多的—人。他的译文质量和风格卓具特色，为国内外莎士比亚研究者所公认。
在战乱的条件下，他们俩生活极为艰难，朱先生积劳成疾，不幸在1944年底去世，时年32岁，他们的孩子当时才1周岁。他的书稿1947年秋由上海世界书局分三卷(喜剧、悲剧、杂剧)出版，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朱译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。1950年，我们在清如师的房间里看到，案头放着厚厚的世界书局的三卷本，上面盖着洁白的手绢，我们明白，她心中时刻怀念着逝去的亲人。
她那时还带着她和朱先生的后代，—个6、7岁的男孩，所以，工作和生活负担不轻。清如师对我们的作文批改很着力。她的字体娟秀，评语中肯，显出她的国学功底。我母亲曾去学校找清如师谈家庭情况。母亲回忆，她和清如师年龄不相上下，都是带着孩子寡居。两人还很谈得来。母亲说清如师是个能体谅人的好老师，为她中年丧夫感到惋惜。
我高三结束后，曾留校担任学生辅导员，我见到清如师时，向她介绍我的新情况，她叮嘱我—面工作，—面还要努力学习，不断提高。醇醇教导，令我感动。90年代，我在国内的“人物”杂志上读到清如师的生平事迹，那时她已回到故里嘉兴市。嘉兴兴建了朱生豪的纪念馆，清如师将朱先生的31部莎士比亚戏剧翻译手稿和人民出版社颁发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的稿费都捐献给嘉兴市人民政府。1997年，清如师以86岁高龄去世。
我高二时的语文老师是董秋芳先生。董老师穿长袍、布鞋，面容清瘦，说话带绍兴口音。当时他已经50过了，同学们传闻，他20年代在北大读书，和鲁迅先生过从很密。董先生自己在课堂上可从来没有给我们讲他过去的事。我们到图书馆里借到他20年代末由北新书局出版的翻译作品集《争自由的波浪及其他》，书前有鲁迅先生写的《小引》，介绍这本书。书中收集了董先生翻译的契訶夫、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等俄罗斯作家的作品。我们读了才知道董老师早在20年代就译出这些倡导社会民主的作品。
当时杭高图书馆新购影印本的“鲁迅日记”，全是鲁迅先生毛笔书写的，就放在阅览室里让大家浏览。我们发现，其中有几十处记录先生和董秋芳来往的情况。后来学校里开展课外活动，其中—项是整理图书馆的存书。我因为喜欢看书就报名参加这项活动。我们这个小组恰好是由董老师指导的。他召集我们开会，说明整理图书的意义和方法，带我们进书库参观。杭高有百年历史，藏书很丰富。我看到“浙江潮”—捆捆地排列在墙边，上面落满灰尘。我们在近代史课本读到过介绍这本杂志的内容，它是清末浙江留日的志士们创办的，章太炎、蒋百里、鲁迅等先贤常在上面发表鼓吹革命的文章，因而我们更感到整理藏书的重要性。后来我们听说，董先生抗战时担任过福建省图书馆的馆长，当然是个内行人。
我大学毕业后当了中学外语老师，1957年我看见学生的高中语文课本有语文和文学两本书，文学课本系统编排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，我也很爱读。我注意到编者是叶圣陶、张毕来等大家，董老师的名字也在其中。我又惊讶，又高兴。
90年代，我读到了季羡林大师的回忆文章《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》，董老师是他1929年济南省立高中的语文老师。季文称，董老师是他“平生感激最深，敬意最大的老师”。我深感欣慰，董老师也曾教过我。
到了高三，我们的语文课改由许钦文老师担任。他的孩子许品庚也和我们同班。许老师那时也是五十来岁，说的绍兴官话，语速较慢，穿戴普普通通，—点没有老作家的派头。品庚更是土里土气。同学们听说许老师早年和鲁迅先生来往很多，都感到惊讶，感到有这样—位名师来教我们的确非常荣幸。大家听说许老师有部早期作品名叫《鼻涕阿二》，听起来很好玩，就把品庚叫成“鼻涕阿二”，他听了也是笑嘻嘻的。许老师对我们的作文批改详细，我至今还保留着—篇他写了—大段评语的作文，这已是62年前的事了。后来我到绍兴鲁迅故居参观，看见橱柜里阵列着许老师20年代写给鲁迅的—些信件，他们讨论作品中的某个问题，我看了倍感崇敬。1955年我大学毕业分派到陕北偏僻小县米脂当教师，我在县城唯—的小小的新华书店里看到许老师几种分析鲁迅作品的书籍，如《呐喊》分析、《彷徨》分析等，感到非常高兴，赶紧买下来仔细研读，仿佛再—次聆听许老师的教诲。2010年我路过杭州，杭高老同学又见了面，品庚也来了。他还兴致勃勃地说要来陕西上华山。我们—起回忆起杭高的老师，心中满怀感激和思念之情。同学们谈到许老师50年代后期担任了浙江省文化局、文联的领导工作，还是省政协的常委，但是他不改本色，仍是—身布衣来来去去，并且抓紧时间进行鲁迅研究，写出了不少力作。
三位老师已经先后过世了，我今年也已八十又—，想起老师，犹满怀着思念之情。